拂了一身满: 【完结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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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她自己……实在太擅长自欺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她又笑起来,好像平生从未遇过如此滑稽之事,笑得不由得弯下腰、笑得眼泪不断从眼角跌落——所有人都吓坏了,可又都忍不住要替她一哭,原来世上最惨烈的悲伤从不需要血肉模糊,只是几声含泪的笑就足可以令人心如刀绞。

    “宋小姐——”

    姜潮终于忍不住回过头,七尺男儿双目泛红,想搀扶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却又不敢伸手。

    “末将固知小姐不易、连闻噩耗更不免心碎神伤——可当初君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送出金陵、宁负天下骂名也要周全相护,还请小姐顾念他的苦心善保贵体……”

    “务必,务必……”

    他说得如此诚心、到最后甚至不惜对她下跪叩首,满屋子的人于是都跟着跪了,“善保贵体”的呼声不断在她耳边回环——她只觉得好笑,既不知身如草芥的自己与那个“贵”字究竟有什么相干,又不知事到如今万事皆空为何还要“善保”这副无用的躯壳。

    她实在很想问他们,可眼前却渐渐变得越发模糊。

    直到……

    彻底坠入一片黑暗。

    醒来时已然入夜。

    卯月将去季月将至,颍川的深夜却还是清寒,青灰色的月光隐隐透过窗子落进来,与那夜他将她从台城带回府中、拥着她在房内看到的光景十分相似。

    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……原来她与那个人是没什么缘分的。

    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晋国公世子,她是寄居钱塘偶至长安的宋家“嫡女”,他是她得宠的姐姐肖想的佳婿,而她连在雅言堂上隔着屏风偷看一眼都会被叱作痴心妄想;后来曲曲折折总算在罗网中窥得一点天光,却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错过,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迹般生还的颍川侯,她是仁宗借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国皇后;他们一同躲躲闪闪十年之久,终于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场赌,她满心期待上天垂怜能够得到一个孩子、可最终原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。

    她一意孤行求了那么久……在同出长安的江上执意相送,在他将迎娶别的女子时发疯一样割断他的衣袖,在他负伤归朝时不知廉耻地走进关押他的阴森牢笼……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强得来的一点点缘分,在宿命面前却不过是几点浮尘、轻轻一拂便不见踪影。

    可……她还是想要一个更像结果的结果。

    房中的婢女见她醒了便欢喜地上前照料,她察觉屋里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、原先放在妆台上的一些首饰钗镮却都不见了,仔细想想才知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开要寻短见,不仅要加派人手时时看顾、还要将她可能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一一撤走。

    她笑着摇摇头,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赖的人、行事竟细致妥帖到如此地步,再一想却又觉得好笑,心说他也实在不了解她、她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寻死觅活的。

    “他果真是四公子杀的么?”

    她打发人去将姜潮叫来,夜里披衣秉烛坐在窗边问他,那时神情语气已经很淡了,并不像他们以为的一般歇斯底里。

    “尸首被送去哪里了?”

    “总应当……要有个归处吧?”

    姜潮大约不信她的冷静是真,望着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担忧又有戒备,沉默过后低下头、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,只说:“宋小姐……”

    他不答,她却正因此知道了答案,淡淡的叹息像月光一样轻薄,低语:“原来是被送回金陵了。”

    他语塞、为她的敏锐所惊——也是,一个在群狼环伺中垂帘主政时近三载、被群臣百官奉为女君比天子还要尊贵上几分的女人,如何会不聪明呢?

    “我想去见见他,”可她又偏偏犯起傻,用轻飘的语气说着会把自己送上绝路的话,“姜总司可愿送我一程么?”

    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,又想君侯当初果然料事如神,他与眼前这个女子一生不能见光、可又分明是这世上对彼此最忠贞不渝的爱侣。

    “宋小姐不可——”

    他回绝得坚决又沉痛,打定主意不负君侯所托要替他保全生前最后一份珍重的惦念。

    “金陵如今正是最凶险之地,你又岂能自投罗网!”

    “君侯既去、所余之愿只在小姐平安喜乐,就算只是为了他,这最后一面……也莫要再见了!”

    ……“莫要再见”。

    她听后眼中又有笑意,细看去却是冬雪春雨一般绵密的悲伤,旁人不会知晓她那时心里的感受,即便是那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……他也不会知晓。

    “不知你过去是否也曾听说,世人传他身死之事,如今已是第二遭了。”

    她不伤不恸静静说着,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悲喜好像都是与她无关的身外事。

    “那时我也跟现在一样,待在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日复一日等他回来……他说只要他回来便会同我成婚,我数着日子一直一直等,等到我的外祖母病逝,等到他们都说……他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相信了,所以后来才辗转嫁进宫中……其实真的只是犯了一个错而已,不知道怎么了,后面的一切……便都错了。”

    青光乌蒙,月色潺潺,她的陈述依旧清寡,却令闻者皆痛心入骨。

    “也许这次也是假的呢?”

    她反问了一句,眼中忽而显出几分酸涩的天真。

    “也许这次也像上次一样,只要我再多等一等便能等到呢?”

    “姜潮……我总要亲眼见到一个结果才能死心的。”

    ——那是很过分的要求么?

    不是的。

    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罢了,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、哪怕相见的代价是她的性命……她一生遇过的所有因果都悬而未决,付出的所有辛劳都毫无意义,如今卑怯到只求亲眼看一看那个人的生死……难道也不行么?

    ——可姜潮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她。

    他派了更多的人每日不间断地在她身边守着,甚至她房门外也总有侍卫来来往往,有时他还会亲自到,仿佛唯恐一不留心她便要插翅自己逃走了。

    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呢?他既拒绝了她便也不再开口去问,在房中又养了一日,等恢复了些许力气才说要到外面透口气,濯缨已经两日不曾见过她,她怕它不吃不喝要伤着自己。

    而那一天,负责在她门外“看守”的人是娄风。

    “娄将军倒是开明,竟肯放我出来走走。”

    她与这位将军更相熟些,过去在宫中照面的机会更多,濯缨也认识他、只是同他不亲近,她同他一起去厩中喂它的时候它的神情恹恹的,一直不肯扭头看他。

    “太……——宋小姐言重了……末将不敢逾越。”

    她笑一笑,牵着濯缨缓步走上府中的后山,微寒的风迎面吹来,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舒缓。

    “不必自称‘末将’,也不必再说‘不敢’——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,说来也不该劳烦你们再这样整日护卫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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