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有: 32、春泉活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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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眼泪是不是酒味的。

    如果是酒味的,我是喝不来酒的人,我喝下她的眼泪也会醉酒吗?

    也是,跟个醉酒的人,非要讲什么因果。

    我拍拍她的脸,去闻她的泪痕,“不说了,哦,哦,狐狸狗,不要哭,姐姐带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江依的脸快被我捏变形了,又伸出手指问她:“这是几啊?”

    她不回答,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,眼泪一掉嘴角就笑起来了,丑丑的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不想说话,没醉。”她摇了摇头,裹着深色的外衫倒在我怀里。

    原以为自己是简单寻常的人,最最平凡,最最无欲无求。只是她这么一倒,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在她眼里究竟是死是活,幻梦似醒非醒,偶尔寻知归处,也会混淆吗?

    江依晃晃脑袋,换了个舒服的姿势。

    我抬头望着四方的顶,“这庙是你修的吗?”

    江依枕在膝盖上,睁大眼睛,刻意地眨了两下算作回话。

    “很适合乘凉,我就想要这种地板,颜色再浅一些。你不知道,城里会有人来查食肆,官府衙门的人,看看我那干不干净,亮不亮堂。”

    我那是不太亮堂。我心想。

    我问她是不是有点冷了,要不咱们早点回家吧。

    她不想动,想让我陪她说说话。

    我说好啊,跟你说说我是怎么动心的。她不想听,让我换一个。那我问她算术,二二得几,四,三三得几,九。四四得几,哦,那五五得几呢,她想了想说一十五。

    蠢死了江凭月,我让她伸一个手出来,我张开两只手,算上她的,三只手,每个手上五根指头,三五才一十五,五五要往上再加一十啊,这都算不清楚。

    她醉得不轻,胳膊提不起劲,伸着手就数不清数,我把手按在腿上,她跟着趴下来。用空闲的一只手点着指头数,数了一圈真是一十五。

    她犹豫着说是,这样才对。

    “我也想让你开心。”她捂住眼睛,手背磕在膝盖上,整张脸埋进去,“你就是不笑,和我在一起你都不笑的。”

    怎么不笑?我现在就在笑。

    “能怎么知道我不笑,抬头看看。”我真的在笑,她这样我笑不太好,神情也许很僵。

    “你不喜欢。”她横起胳膊挡住眼睛,“也不在意我。”

    她旧时染的指甲褪了颜色,凑近了看,甲面铺了水一样长出原本的样子,指尖开出桃花,花下堆了清雪,爬起来时没注意,磕了手肘,细镯子撞地,清灵一声脆响。

    一十五。

    她等过我一十五年。

    这么作弄她是不是不太好。

    闹过火了,起身时颠倒一动,给她盘好的头发便由此散落,瀑布一样挂下来,后脑和肩上多了一圈黑沉沉的光亮,较楼外流水还要深邃的墨青色,泉水浇流层层叠叠打在身上,末尾长出来的发尖蜷成小卷落到垫子旁。

    看向我的时候,江依的眼神那样晶亮闪烁。很少见她笑得这样甜,她明明衣食无忧,还总是哭,总是掉泪。

   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是去年秋,初秋,那时候刚认识,姑娘家,熟悉起来就有说不完的话,聊起天就停不下来,半夜三更老鼠都回窝里睡觉了我们还在说,说到儿时的事。

    前几年不懂事,买衣裳一身粗布,拿手摸都得先在衣角揉两把,不好意思试,鞋上裤腿上尽是泥,给人家蹭脏了不好。拿过来双手撑着裤腰一比,差不多就好。

    回来一穿果然大了些,分明能挽起来,可是冬天灌风,夏天沉厚,当啷着不好看。笨手笨脚当起裁缝,拿了把生锈的大剪子咔嚓两刀下去直接截断,捡了宝贝似的将碎布条一圈两圈环在腕上当头绳使。

    我还以为自己过了长个的时候,人都说姑娘十一二往后就不长了,不用吃那么多,我那时吃得是少了,就以为再不长了。

    可我还是长高了一点。

    那条外裤现在挺好的,磨得跟棉布一样,夏天干活穿着特别舒服。露胳膊露腿又不丢人,穿上也挺好看的,反正我觉得挺好看的,就一直这么穿着了。

    其实本就该往里卷,压一圈缝起来,裤腿短了再拆开,把那一圈放出来,不至于这样丢人现眼还舍不得扔。更不能拾给小桃,姑娘家穿就要穿新的。

    江依听不了这个,还没等我说完就坐起来抹眼泪,她觉得我好可怜,她总是悄悄看我,早就发现了,裤腿老是比人家短一截,风一刮细骨伶仃。

    我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怜。只是因为她可怜我,所以才觉得我可怜。

    现在她醉得头昏目眩,话也多了,一个字一个字不要钱地往外吐。我们两个笑够了,双双低头,默默良久,林风吹来,江依吐出几声叹息。

    我捏捏她的手指,“你冷不冷?”

    “方才饮了不少酒,你现在要是……”她趴在我耳边,耳语一句,狐狸一样眨眨眼睛,看着我熟透的脸倒在一旁笑成一团。

    “你正经点吧!神仙看着呢。”我让她枕到垫子上,“满身酒气,熏死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书文,你真是倒霉。”

    又不知所云了。

    “不许叫我。”

    她应下一声,接着补了一句:“我不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来找你,是不是要一个人喝死在这?”

    她笑笑,只是醉醺醺地晃晃悠悠,“不让说话,我听你的,我不说,你又要问话,到底答还是不答?”

    躺得歪七扭八,头脑还挺清醒,“算了,不问了,酒醒再问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,掌心抚过我的膝盖,开始絮絮诉说什么。大概是很愧疚,让我受了很多苦,有死而已。

    她实在言重,很是恳切,将我的衣带拽过去,干巴巴的嘴唇蹭蹭布料的边缘。

    “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,都过去了,明明——”

    “明明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鼻尖一酸,用力抱住我,不让我再开口,说什么都不行。

    江依像是,活脱脱变了个人。我从没这样轻易地看穿过谁的眼睛,她眼神里的欲望毫不遮掩,尽管已经再三克制,还是轻声问了我好几句可不可以。

    为什么问我,不要问我。

    她不让人说话,还要问可不可以。我让她不要说话,她却总在说话。

    我闭上眼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我总觉得有灯亮着,睁开眼睛,眼前是高高的方顶,门外是暗而未尽的天,烛火一样的暖色是最后一点太阳照出的云彩。

    她又落下两行清泪,被我轻轻抹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江依的发梢飘到我怀中,我听她说,她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很难想象她那样的,不知道该怎么说,一两个字概括不完。我以为她是孤高的,谁都看不上,只是偶尔也会露出这种委屈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我做错了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我知道她口不能答,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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