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阁闻铃: 第113章 人心之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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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望帝容颜已老、白发苍苍,看着剑壁那处的视线并未收回,仿佛知道邱掌柜要说什么一般,只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封禅证道的帝主,大乘境界,修为通天,但凡他想,这蜀中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他耳目?明月峡所有的事情,都在他眼皮底下。

    邱掌柜于是知道无须自己再多言。

    望帝却问:“她伤势看着如何?”

    邱掌柜想了想:“看着挺严重的,但我觉着这位周姑娘长了一张命硬的脸……”

    望帝眼底已有笑意:“命硬好啊。”

    但邱掌柜心中还有疑惑:“可陛下,我不明白,既然都动手了,何不趁此机会把三大世家在场的人全都杀了,偏要留下那几个,总叫人觉得夜长梦多……”

    望帝终于转头看他:“你走时,周满可有这样问你?”

    邱掌柜下意识道:“倒不曾问。”

    望帝于是问:“那你为何来问我?”

    邱掌柜先是一愣,没反应过来,随即才回过神:周满不问,我却要问,陛下这意思,不是拐着弯嫌我不聪明吗?

    望帝一看他脸色,竟是放声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邱掌柜听见,却是忽然愣住,几乎不敢相信:多久了?多久没见陛下笑过了?

    夜色未尽,山风凛冽。

    灰衣老者身形伛偻嶙峋,然而一任劲风吹拂,却如扎根石岩的遒松,稳稳不动分毫,只道:“那几个小辈怎么也算世家嫡传,若此时杀了,纵是三大世家本不想与我们冲突,只怕碍于事大也无法忍气吞声、坐视不理。快刀斩乱麻,岂有钝刀慢慢割肉来得好?要学会把难题出给别人……”

    邱掌柜也只是一时脑袋不灵光,忘了此节罢了,经望帝一点,岂有不明白之理?

    明月峡这一役过后,该头疼的就轮到神都世家了——

    杀了他们这么多人,这一笔血债到底要不要向蜀州讨?不讨的话怎么对内敷衍搪塞?要讨的话又什么时候讨更好……

    桩桩件件,可不都是怎么选怎么难受的麻烦?

    望帝说完这番话,却是又咳嗽了几声,重看向眼前剑壁,笑容淡去:“何况眼前这些,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祸患?我已不剩下多少时间了……这个周满,出现得倒是刚好……我正要一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邱掌柜陡然一惊,脸色都白了:“陛下——”

    那老者神情偏偏极为平静,凝望那剑壁上笔划拙重的字迹,原本觉得胡闹的言语,这时倒看顺眼了,叹一声道:“周自雪的女儿,确有这样狂悖的资格……不过其情其性过于险峻,同她父亲相去甚远,倒是更肖其母……”

    邱掌柜恍惚不闻,只是忽然伏地,失声恸哭。

    对太多人而言,这都注定成为一个难熬的夜晚。

    病梅馆里,无论是想来关切的,还是想来刺探消息的,一律都被挡在门外。

    周满双眼紧闭,丧失了全部的知觉,伤处流出的血几乎将铜盆里的清水染成赤红。

    分明是夏夜,可她好像很冷,哪怕陷入昏迷,也在战栗。

    王恕捏着金针对准她细瘦苍白的手腕,可久久无法下针,手指竟在颤抖。

    金不换也忽变了泥塑木偶似的,僵硬立在一旁,只是盯着方才随周满一握而染在自己腕间的鲜血,心里想:怎么会呢?她明明说,没有事,不用去……

    此刻躺在那边浑身染血的周满,看起来竟是那样陌生。

    平日里,冷也好、热也罢,她仿佛总是镇定冷静,时而以她冷嘲的目光打量世界。

    剑夫子刁难,她不退半步,敢出言质问;王氏下毒,她加倍奉还,敢杀人献寿;众人来围,泥菩萨执拗不肯退,是她投剑荡开,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;余善身死,他颓丧沉沦,也是她一言不发,接过泥盘街当时诸般琐事……

    他们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,仿佛她永远能解决遇到的一切问题,不会被任何事打倒。

    直到她躺在这里,无知无觉——

    金不换无法去回想,在她连话都没说完便一头向前栽倒的那一刻,他竟觉得整个世界一下暗了,仿佛天塌了下来。

    屋内点亮的油灯在摇晃,孔最、尺泽两名药童一个赶紧端出血水,一个立马捧来药瓶药罐甚至用酒烧过的短刀。

    王恕还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只是平素为旁人医治的冷静,这时全不知去了何处,无论他怎样用力,那只手也依旧颤抖不止。

    他一抿唇,眼底掠过一抹决然,竟是干脆一针深深扎入自己手背,以骤然的痛楚,强迫自己归拢心神。

    然后才重新拔针,要为周满施针。

    只是一只手也于此时搭在他肩膀,身后响起一声叹息:“你心神大乱,乃医家大忌,施不得针,换我来吧。”

    王恕抬头,便看见了一命先生。

    自那条明显出现在他腕间后,一命先生便总是沉寂模样,甚至不大愿意出去看诊了,此刻只是从他手上,将那枚金针取过,放在一旁,又换了一枚新针,方为周满施针。

    王恕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,才如在梦中般,退到金不换身旁,与他一道煎熬等待。

    一命先生是药王,是医圣,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医术高明的人,可这一轮施针,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末了针收,竟然无言。

    周满依旧躺在那里,没有半点苏醒的征兆,只心口位置,隐隐有一股凝结的深黑寒气。

    王恕完全辨不清过去了多久,只用一种极轻的声音问:“师父……”

    一命先生看着他,喉间却似吞了炭:“她伤势不算太重……”

    王恕涩声问:“是什么毒?”

    金不换闻言,身形陡地一震。

    一命先生情知瞒不过,终于还是道:“毒起心脉,性阴寒,发于四肢百骸,侵奇经八脉,入灵台神髓……以金针刺药力进,无法驱分毫……”

    王恕才听前面半句,便感一阵眩晕:“不,不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一命先生心中不忍:“徒儿……”

    但王恕不愿相信:“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他一压自己眉心,推开上前想要扶他的孔最,只走到不远处那靠窗的药柜前,翻倒了不少瓶瓶罐罐,方将原本压在最下头的那一本残破《毒经》取出,一页页往后翻到最末。

    然而其上所载,终究击垮了那本就虚无的一丝希望。

    王恕忽然觉得,这世间太多事,未免都过于荒谬:“人心之毒……”

    剜心作毒,以极恶之人心血为引,百命方成。人越恶,毒越甚。

    逢善得缓,遇恶更发。

    心毒天应,不夺人命,然则非死无解,生当永受其熬!

    可周满的一生还有多长?这世间的善有多少,恶又有多少?纵然性命无碍,可难道从此以后就要永远受这世道人心的磋磨吗!

    王恕完全不知自己是怎样从里面走出来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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