玲珑月: 第105章 大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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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的栏杆铁门也不知是阻拦外人还是隔离猛兽了。石瑛恍若未闻,攥着手套静道:“世侄女,我来不是见你,是请孔部长把滞纳的税款缴齐。你不愿意看见我,请你父亲出来就是,只要拿到税款,我们立刻就走。”

    “谁是你侄女!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!”孔小姐炸了又炸,唯恨被一群警卫拥着,只能嘴上叫骂,连踢带踹拿自己人泄愤,口中喝骂不止:“你趁早死了这条心,我家的钱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要,拿去喂狗也不会给你!”

    “我们可以等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就等着吧!等到天荒地老,门口冻死饿死!”此时已是下午四点,乌云翻滚如夜,北风劲起,已有带着冰碴的雪花扑簌而落,孔令伟仰头望天,恶笑数声:“你们这些要饭的,叫花子!活该在这里给我家看门,冻死了我自然替你们收尸!”

    说着,转身欲去,立刻听石瑛在背后朗声道:“不要伤了孔小姐,她走了,我们砸门开锁。”又听胡忠民喝令:“里面警卫散开,这里是南京市政厅!妨碍公务,你们可担当不起!”

    “谁退我毙了谁!”孔小姐怒而回身:“你们敢砸锁?!”

    石瑛微微笑道:“孔小姐自然可以在这里陪着,陪到你父亲出来为止。不光你陪,马上还有市政厅一干要员和报社记者,一起陪你,孔二小姐大可想想,届时的场面好看不好看!”

    “你敢!”

    石瑛沉了脸道:“敢与不敢,孔小姐试试就知道了!”

    雪越下越大,转瞬之间已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,连泥带水,十分苦楚。孔二小姐哪肯站在这里受冻干陪?走了又怕石瑛砸锁、输人气势。又听石瑛吩咐胡忠民:“将这公示送去中央日报社,告诉他们,八点钟不见孔部长,就把这公示发出去,告诉天下人,孔部长带头抗税。”一时又怕他们真的跑走了去叫人,真是来也气得要死走也气得要死,心头激怒,又无话可回,抬手又是一串子弹乱打。

    孔小姐土拨鼠尖叫:“啊——!”

    露生二人见石瑛孔门立雪,孔令伟在铁栏杆后面张牙舞爪地乱蹦——要按金总的脾气,早下去踹这个死丫头了,金总才没有不打女人的原则,在金总的拳头面前不分男女,只分欠揍和不欠揍。只是石瑛事先交代过:“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一人做事一人当。我去,是我例行公事,你去却是私闯民宅、哗众滋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万一他们真的搞你呢?”

    你这说的是什么粗话,什么搞来搞去?石瑛失笑:“我是政府要员,自民国建立以来,我石瑛的为人在党内也是有目共睹,虽然没有万贯家财,这名声却不是孔家人动得起的——没人敢拿我怎么样,成大事者不能为小事动怒,你要听话。”

    后面一句话,他没有说——若是孔祥熙真敢火拼,那他石蘅青用一条性命换孔家倒台,也算值得!

    因此露生和求岳虽然愤怒,但敬遵石瑛的嘱咐,只是忍耐观望。其时所有江浙商团的首脑无一人返程,都在四面高楼上含怒静观,华北西南的豪商们也无一人离去,或在旅店、或在酒楼,俱坐听传报,就要看看今天是国民政府说话算数,还是你孔家一手遮天!

    天感人意,亦无它可酬,压城暗云之下,雪越下越大,飞霜扬絮,一阵一阵的朔风呼啸,将清白大雪漫天洒向人间。

    时间像静止了,所有人也都静止了,只有狂躁的枪声被无边无际的大雪吞没,渺小得稍纵即逝。

    这里孔二小姐对天放了无数枪,子弹夹子打完了十来个,花园里没一个完好的灯泡儿,只不见石瑛和胡忠民有一丝退缩惧意。警卫连、税务官,眉毛衣服上全挂了雪,脚边已经积出了浅浅的一层雪痕。管家急来传话道:“二小姐,夫人叫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孔小姐在外张狂了半日,见父母均置之不理,其实心中早有孤立无援之感,此时听母亲有话,顿觉大喜,将枪向跟班手里一甩,气咻咻地推门进来,不料孔祥熙劈面便道:“你闹够了没有?”

    这父亲一向柔懦,二小姐向来不服他管教,闻言直着脖子道:“我闹什么了?爸爸!姓石的耍了你!他在我们家门口撒野!你为什么不出去?你为什么不去找姨夫?!”

    “他撒野还是你撒野?”孔祥熙按捺怒火,只是脸全青了:“他要多少钱,你给他就是,不要再出丑了,去拿钱给他!”

    “父亲!”

    “丢人现眼,我孔某人怎么有你这种不肖的女儿?”孔祥熙厉喝出声:“给他!”

    孔令伟从未见她父亲如此厉色,一时心中惊惧,转头再看宋霭龄,宋霭龄一言不发,只将一对鹰目戾视女儿。

    孔二小姐的眼泪夺眶而出,也不再争辩,疾风似地抓了钱包,一鼓作气地冲出门来,向门口大吼:“把门打开!让他们进来!我看谁敢进来!”

    铁门缓缓打开,万千目光亦随着那铁门缓移,石瑛和胡忠民静立门前。

    二小姐将钱包摔向石瑛脚边,擦了眼泪冷笑道:“三千块,姑奶奶我数都不用数,你一个市长,为这点小钱在这里要饭,丢人至极!”

    石瑛郑重弯下腰去,捡起钱包,掸拂洁净,方交与胡忠民。转过身来,他平静向孔令伟道:“二小姐觉得这很丢人?”

    孔令伟不说话,迅速地擦掉眼泪,咬牙看他。

    “三千块,对你孔二小姐来说,只是一点小钱,但这是我南京政府应得的财税,我身为南京首长,一分一厘也无愧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然而一字一句浑厚得掷地有声:“为国讨税、为民讨养,我石瑛何耻之有?若是百年后仍有人记得今天这一幕,那是我石某人的光荣!”

    两行人隔雪而望,隔着一层茫茫的、无瑕的冷雪,纷扬地、却未能掩住他的声音,那声音是随着鹅毛大雪,漫卷天中。

    并不是每个人都听见了,但每个人都听清了。

    “可惜庸之圣人之后,却未能教导你圣人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那一夜,南京城被多年未见的大雪覆盖,银装素裹的金陵是一种别样的肃穆,千家万户开门望雪,而更多人记得石市长踏雪而去的背影,像他脚下的雪路,既柔软,又坚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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