攀柳: 30-4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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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众人进到碧云楼内里,正堂颇为开阔,煌煌走马灯自四楼天顶垂下,珠帘绣额,犀皮香桌。

    柳湛隐在后排不起眼的角落里吃席,垂眼将一杯酒送至唇边,看起来像在呷酒,实则余光已将这大堂四面八方能见处扫了个遍,没有埋伏,那些三层、四层的漏窗里也没有人。

    凌传道没有在暗处偷窥。

    他左手边坐蒋望回,右手袁未罗,本以为无人打搅,前面的官员却非要转过来同他仨攀谈,自称本地巡检,姓袁,就要敬酒。

    柳湛只得起身,举酒回敬,笑道:“好巧,你是巡检,我刚好是巡按。”

    诸本地官员早依回报,将柳蒋二人归入御史台,巡检丝毫不疑柳湛作假,笑问详细,柳蒋二人提前做过功课,对答如流。柳湛报上一杨姓巡按的名字,冒名顶替。

    谈笑间琵琶声起,舞乐奏响,那官员回过头去介绍:“三位有眼福了,南地润泽多水,我们扬州的爱卿小。姐,比你们东京的更娇小玲珑、秀丽温顺。尤其马上要出来阮行首,各位可瞧好了,她是官院的花魁娘子,色艺双绝。”

    柳湛配合着抬眼,一水官妓,个个青春姣好,这才是真正十六、七年纪。

    他想萍萍那户籍上也写十六、七岁,不由微笑,轻微摇头,自己竟喜欢显老的。

    中央女子正于鼓上赤脚起舞,足若金莲,身姿纤细,春风髻,慵懒妆。有一说一,的确是柳湛一路下江南见过最好看的女子,宫中亦不多见。

    论美貌窈窕,萍萍可能还不及这花魁三分。

    但柳湛以为,萍萍有股她们都没有的娇憨。

    他瞥向案上佳肴,有人喜好山珍海味,有人独爱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子。

    等袁巡检回身坐好,柳湛就即刻垂眼不再瞥歌舞美人,杯中酒恍恍惚惚浮现萍萍笑靥。

    他有些想她了。

    华丽又无聊的宴席,喧嚣中,他只想回驿馆去。

    散席后,柳湛随在队伍后面,不得走快,不禁有些兴致缺缺,归心似箭,就在他跨过门槛,准备上车时,忽有一小娘子从街边冲出,意图抱住。

    柳湛侧身避过,顿时有人上来挡住,亦有去押小娘子的差人,那小娘子却仍不管不顾,哭泣嘶喊:“官人!你终于来找我了官人!”

    无比熟悉的情景言语,柳湛两脚定住,身形骤僵。

    他促眸冷眼将那女子的脸来来回回审视了三遍,既急速又仔细——她跟萍萍长得完全不同,眼长眉细,眼下有痣,身形瘦弱,嗓子也比萍萍更高。

    但说的话,神态言行却几若胞胎,哭起来一样梨花带雨。

    “官人你不记得我了吗?”女子红着眼,扪心哭诉,“我是思思啊,我们成过亲,拜过堂,还曾约好要在扬州开一家茶坊,你说,坊里一定要有义兴的阳羡,湖州的紫笋,最好能再去一趟建州,觅些好团饼才好开张。”

    动静颇大,周遭本地官吏皆围拢来,林元舆在远处看得直皱眉:怎么又来一遍?

    近处蒋望回和袁未罗皆一脸错愕。之前坐他们前面的袁巡检凑到柳湛身边,直指女子骂道:“巡按莫要被这贼贱人骗了,多半是编的,就想同你攀亲!”

    这袁巡检昔年也曾是个心慈面软的痴心人。

    他在江宁府当值,秦淮河畔,某位琵琶娘子如出一辙,死死抱住她认亲。事后详细询问,娘子自言不是爱风尘,母亲多病爹爹好赌,家里又重男轻女,将她卖上花船。

    她不愿卖。身,拼了命跑出来,喊袁巡检官人也只是想寻求庇护,多有冒犯,求他莫气。

    他起了恻隐心起,替她赎身,带回家好好过日子,一日下夜,带了她喜欢的桂花糕回家,却发现琵琶娘子卷跑家私,人去家空。

    后来袁巡检轮换扬州,竟又重逢,瘦西湖畔,仍是一样话术,连那龟公牙子都是熟脸,袁巡检将他们下狱,拷打得知实情,果然是一伙骗子。

    想到这袁巡检红了两眼,咬牙切齿:“她们先喊你官人,熟了就骗心骗钱,反正每一步都唯利是图!”

    柳湛紧紧盯着那女子,眼眸幽黑,语气沉沉,一字一句:“这种事经常发生吗?”

    “可不,淮扬一带固定骗术!”袁巡检毫不犹豫肯定,越是美貌的女人越不能信!

    柳湛如当头棒喝,通体冰凉。

    如果仅此一件,可能还不一定信。但之前诸多疑点,年纪户籍,碑林护她的飞刀……桩桩件件,本就是卡在心里的刺,这会

    全扎进肉里,还要剜起来,搅一搅,柳湛痛得弓起背,萍萍对他竟也是这种套路。

    算计,果然还是算计。

    众目睽睽下,柳湛向林元舆恳请详审这名小娘子,袁巡检自告奋勇帮忙,又引荐了几位得力的刑狱司同僚。入狱以后,刑具还没上呢,小娘子就招了,旋即逮捕了两名同伙,审讯一番,果然情骗。

    “这下真相大白了。”袁巡检长吁。

    柳湛缓慢扭头看向袁巡检:“抱歉刚来扬州,就旁生事端,给诸位凭添麻烦。”

    那俩刑狱司的节级忙回:“客气客气,又不是你的错,是这贼贱人骗人!”

    “好啦,这就是一折小戏,演完就别想了,杨巡按不要太放心上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,巡按可以专心辅助林公了。”

    柳湛幽幽听他们全部讲完,才缓慢开口:“能否借我一匹刑狱司的马?”

    “能啊。”节级给柳湛牵来一匹枣红马。

    柳湛不雇车,径直翻身上马,往驿馆回赶:“驾——”

    急驰如星,遇阻即跃,月照归途。

    蒋望回随林元舆先回驿馆,原本打算去见一趟萍萍,然而还未出房门,就得知官人传来新圣谕,只得先去交接。

    圣谕两封,蒋望回将御史台那封递呈林元舆,还有一封殿下的。

    他刚过走到驿馆中庭,就听马蹄阵阵,循声望向门外,正见柳湛跃下马,缰绳甩给门童,自己径直入内,脚下生风。

    蒋望回急忙拐道出来迎柳湛,柳湛却与之擦身,脸色阴沉,蒋望回再转身追上。柳湛依旧不曾放慢脚步,眼看到了楼梯口,蒋望回脱口:“有信。”

    柳湛这才止步。

    改到柳湛房中,蒋望回双手呈递圣谕,柳湛拆了就读,始终阴着一张脸,眸促近狭,蒋望回即不能瞧见殿下的眸子,也几乎不能察觉吐纳。

    蒋望回不曾偷看过圣谕,但很早就晓得官家给殿下来信,抬头必呼娑罗奴,殿下也知道他知。

    蒋望回便借此事论事:“当年昭仁太后在娑罗树下发愿,七天七夜,求得郎君痊愈。自此郎君改名娑罗奴,皈依释祖,祈愿余生皆得佛佑。毕竟浮图慈悲,救生最大。”

    柳湛缓缓转脑袋望向蒋望回,眼神冷得骇人,无一言眸中已道尽质问:你是在为她求情吗?

    蒋望回与之对视,始终紧抿双唇,郎君日日怀疑萍娘子阴谋算计,真验证算计了,却又气到不行。

    郎君自己还没明白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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