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屠令: 30-4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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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去的恶鬼很滑稽,魔修们都很头疼。”

    “师姐……”宴如是由她钳制,温声道,“你我之间的仇怨,不该由旁人承担。那些无辜的人,无辜的村庄与城池……不该将她们也牵扯进来。”

    另一只手覆上来,轻轻覆在游扶桑手背,宴如是道,“倘若师姐对九州以北的地界毫无怜惜,可如果浮屠鬼袭击的是庸州城呢?浮屠十二鬼征战,唯独绕过庸州城,听说这是师姐下的令……”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。”游扶桑打断,“你何时听我下过这般命令?”

    宴如是稍稍怔忡,立刻摇头,“那日庸州夏朝节,师姐与庚盈一起……分明是对这庸州城是有爱护又有情意的……”

    电光石火间,哗啦——

    游扶桑面无表情扬起手,一盏清酒便浇在宴如是头上。

    “宴少主还是清醒清醒,”她似笑非笑,语气已经生冷,“否则要忘了,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提庚盈与那日夏朝节的人。”

    清酒芬芳,却凉得令人窒息。

    酒水淋头的宴如是愣了好一会儿,才低下眼,“我……”发梢湿湿哒哒滴着水,眉眼似淅淅沥沥挂着泪,她把声音放得很轻,“师姐,我并非刻意要提……只是想说,师姐,您分明也爱着这人间的,不是吗?……”

    “爱这人间?”游扶桑嗤笑,“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比不上宴少主的。宴少主——大爱于人间,无爱与魔修——如你的母亲。”

    游扶桑一字一顿,冷眼看着从上往下湿漉漉的宴如是,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“一样虚伪冷漠。却佯作大爱无私。”

    宴如是眼睫颤动一下,呼吸不稳:“是以那日师姐将四只浮屠鬼放去宴门,也是为了报仇吗?”

    游扶桑亦注视她,无言,但眼底戏谑,已是答案。

    宴如是深吸一口气,“那日宴门,死去四百八十余修士。”

    那日夜色已深,夜深露重磬声尽漏,宴门上下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成渐月、孟长言、宴清嘉与另外长老一起,抚恤百姓又修整宴门,而宴如是则把自己关在宴门长明塔中,不甚熟练地点燃心魂长明灯。

    百年以前,有关生死一课,宴清绝曾教导宴如是点长明灯。

    “修士也有头七,”记忆里的母亲温温柔柔,“这七日里五识破碎七魄游离,有这长明灯的光亮照见她们,才不会迷路呢。”

    恶鬼下消殒四百八十七人。

    宴如是那夜别的什么也没有做,跪坐塔中案前,将每一个修士的名字都细细抄过,一一为她们点起长明灯。

    书卷伴着烛火明灭,行书的姿势笔挺,她坐成一棵沉默的松,一个青灯枯烛下的苦行尼姑。

    往后,第四百八十八人,是她的母亲。

    “宴清绝”

    宴如是鲜少有直呼母亲姓名的时刻,如今一笔一画写下这三个字,竟然觉得很陌生。

    同时,比起“她的母亲”,“宴清绝”这三个字更像一支九州正道标杆,除魔卫道为己任,人人敬仰。

    宴如是放下笔,眼眶忽然很酸涩,想哭却哭不出来,耳畔是至亲血肉被啃食的声音,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。

    她将书写名姓的纸张卷入灯罩——怪事发生了。

    火折子一晃,居然燃不了!

    “……这怎么会?”

    这是先前四百八十七人里不曾出现的状况,宴如是困惑至极。

    但此长明灯绝不可多试,否则就成了绝命符,要把死者魂魄永远困在鬼市的。

    难道上苍亦怜母亲仙骨可惜,挽留她魂魄于世间?

    可是肉身已死,且被啃食得分毫不剩,那再怎么魂魄尚存阿娘也回不来了……

    细长的毛笔在桌前抖了抖,成为两滴永不消弭的墨痕。

    “庚盈”

    第四百九十九盏灯,她写下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写下这二字时宴如是顿了顿,努力回想其人音容笑貌。

    她想起浮屠城里初见,游扶桑要留下她,是庚盈大喊着绝不可以,发髻的小铃铛是死气沉沉殿内唯一鲜活的声音。

    想起演武台前,她指着自己,恨恨道:我不丢人,你听着,我根本是在让着你!

    又或者是:好极了,宴少主真是好极了。

    回忆最后定在盂兰鬼市,“为什么不骂方妙诚?你不恨她吗?”庚盈扮着鬼脸问她,“正道少主,你信我嘛,骂一骂十年少!”

    不。这只是逞口舌之快。

    “骂人都不敢,没用!”

    不是骂人,这是犯口业。

    “哼,无趣的正派小古板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笔画书尽时,长明灯猝地燃起又跳灭,乌黑的墨水成了鲜红色的,凝成一个“观,临,复,杀”。

    宴门长明灯塔还从未有过给魔修点灯的先例,是以宴如是还是第一次见识这四字卦名。

    不过她知晓这一卦的意思。

    杀孽太多,毫无悔过,不思其反,往生无用。

    入磨难之道,多灾,多劫,多难。

    宴如是于是想,倘若庚盈出生在一个爱她的母亲、父亲身边,还会养成这样乖张的性子吗?

    还会如此磨牙吮血,杀人如麻吗?

    “——虚伪。”游扶桑听到此处,冷然打断,“宴如是,你真的很虚伪。人是你杀的,灯是你点的,好赖事都被你做尽了,现在来与我讨好了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我没有那么想。

    宴如是张开嘴巴,还是没有说出口,因为她恍然知晓,自己说什么师姐也不会信了。

    有一口气在胸口怎么也喘不上来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。

    “师姐……”宴如是咬牙忍住哭腔,抬眼去看游扶桑,“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……”

    游扶桑只俯视她,眼底没有情绪。

    宴如是很绝望地问她:“还是说,师姐,要我死去,你才乐意呢?”

    游扶桑只是道:“你死,换不回庚盈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身死心死皆是一瞬间寂灭。宴如是愣愣看着她,凝视着她很久很久,说出不话来。

    沉默许久,视线在案上锦盒一晃,她提剑离开。“师姐,珍重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宴如是翻身从窗棂一跃而出,高挑的马尾在风里一荡,顷刻翩跹无影。

    游扶桑无言站了一会儿,才后知后觉再去看锦盒。

    电光石火,一簇鬼火生起,将盒中白芍尽数烧毁。

    “真是,恶心人。”

    游扶桑喃喃。

    世间情意那么多求不得舍不得忘不下放不下。

    究竟在执念什么?有什么是求不得而非要渴望的?有什么是看不透而非要向往的?

    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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