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冰: 50-6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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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的手骨宽大,血肉滚烫,贴在她身上徘徊抚摸,缓缓的,不携情.欲,像在描绘一株不肯开花的避光植物。

    时闻心中酸涩,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“既然不无辜,就不该得到无辜的下场。”霍决曲起指节蹭了蹭她腮颊,声音低沉且明晰地落入耳中,“这是你自己说过的,还记不记得。”

    “就算你什么都不做,还有我,还有最低限度的法律正义。事已定局,过程或许不同,或许存在更符合你道德标准的方式,但实质结果不会有多少改变。是对方先要将你置于死地,你只是为求自保,不必对此抱有无谓的负罪感,时闻。”

    依偎得太紧密,时闻看不清霍决的脸,但可以想象到他淡漠如常的表情。

    即便彼此心知肚明,是她将他牵扯入局,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。是她和他不约而同的合谋,共同构筑了今日这个结局。他也总有借口为她开脱。

    “有错,再错,也论不到你来认。”霍决淡声道,“假如你真信因果有报那一套,心里有愧,怕要还,那我等我的报应。”

    时闻声线滞涩,艰难地转动眼球才没让眼泪继续流下来,“凭什么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命硬。”霍决按住她后颈的手稍稍用力,逼她仰头直视自己,态度轻慢而郑重,“我也心甘情愿。”

    又一次,时闻感到他的双手,像鹿的犄角一样,尖锐而沉稳地抵住自己身体。

    手的主人阴鸷偏激,伪饰温柔。

    给她偏爱,又给她伤害。

    在山野夜雾之中,时闻看不清前路,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一种危险,抑或一种依恃。

    她不确定这是否可称爱意。

   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不论风雪雨雾,也不论过去五年、还是十年,这双手都会无条件向她伸出。

    在感受面前,言语是如此匮乏。时闻捕捉不住心里滚过的任何一个念头,惟有凭借本能作出回应。她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睛,犹如相机按下快门,吐出延宕显影的相纸。

    “一人一半。”很突然地,她平静开口。

    “什么。”彼此额头碰触,烟草皮革与苦橙叶的气息痴缠在一起。霍决与她十指紧扣,一错不错注视她。好似明知故问,又好似审慎确认,连字音都放轻。

    “报应。”时闻轻声,“我们一人一半。”

    霍决掌心贴着她柔韧脊背,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骨架,裹藏安静跳动的小鸟心脏。

    他直直望入她眼睛,想说“舍不得”,然而更舍不得再与她有任何意义、哪怕言语假设上的分离。

    最后一声轻叹。

    “你说的。一人一半。”

    他风度翩翩地俯身,令鹿角更深、更柔软地刺入她身体,与避光植物的叶脉纠缠在一起,变成支撑彼此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时闻的眼下痣被温热触碰。是吻的触感。

    “Congrats.”

    她听见有人沉沉低声。

    少年时期的清越声线,与此刻的低哑磁性重叠。短短一句,变成无数枝叶蔓延。

    “Nowyouhaveanaccomplicewithyou,Agatha.”

    日落短暂。

    天色须臾变暗,薄夜降临山麓。

    四野漫漫的静谧里,他们无言相拥,直至霍决的手机忽而嗡嗡震动起来。

    他们靠得极近,霍决没有避开她,将接通的手机放在彼此之间,时闻很轻易就听见了听筒里传出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少爷。”

    列夫的嗓音沉而厚重,他的中文近年进步很多,但在讲长句时,声调还是会有种混淆与生硬。

    “陈叔报了警,警察和消防马上就到。他手里有枪,什么都准备好了,我没拦住,人已经没了。”

    及此,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时闻与霍决一起回头望。

    风擎着火焰,疾行于夜。

    遍野绿透的山林之间,不知何时,无声无息,燃起了一朵巨大、冶艳的血之花。

    烈焰狂曳,红砖尖顶的愚园陷入无情的焚烧之中。明明距离这样远,却仿佛能听闻火光一视同仁吞噬旧物的毕剥声。

    时闻怔怔望着,无惊无惧,只不自觉紧紧攥住霍决的手。

    霍决沉默回握,为她遮去夜风,静立身旁。

    火焰是一种见证。

    比死亡更温柔,更多变,更苦涩,更彻底。

    当血橙色的火光映入瞳孔深处,时闻听见了自己内心一隅倏忽断裂消解的声响。过去的一部分记忆与自我,仿佛也随之坍塌、焚毁,化作断壁残垣。

    她没有试图抵挡。

    因为火焰无从抵挡。

    亦如眼前陈旧斑驳的建筑。

    一切对错、怨悔、不甘,一切凝滞并陈的死生爱憎,连同南方城市无边无际连绵不绝的季风雨。

    一切终将伴随这场大火灰飞烟灭。

    第59章 59

    云城几乎没有秋天。

    漫长暑夏横跨数月,占据一年过半天数。隐隐提示人们季节更迭的,是一场又一场不断形成、又不断削退的台风。

    天气预报新一轮热带气旋逼近,下沉气流制造闷热高温。午后无风无雨,静止不动的松柏树下,时闻将芍药置于墓碑前。

    天空发热,花瓣边缘被烘得微微蜷曲,她一言不发,耐心抚平。

    诸多影像悬浮。

    在明亮与昏暗的日子之间,她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,又好似已经厌倦倾诉。最后还是俯身弓腰,将额头轻轻抵在冷硬的碑石上。

    “阿爸,妈妈。”

    她轻声低喃,腔调很轻,并未夹杂多余情绪,只有旁人难以窥见的亲密与淡淡委屈。

    仿佛她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,不需思谋,不需惝恍,遇到任何波澜,都可无忧无虑地依靠在父母身旁。

    时闻四五岁的小时候,妈妈就生病了。

    时鹤林舍不得妻子长期待在医院疗养,花费甚巨,将诊疗设备和医护人员搬到家中。

    三楼朝南的房间。那扇双开门的金属把手,时闻还记得,自己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。阿爸将她抱在臂弯里,不让她进去。哭得再厉害也不让。只捏一捏她婴儿肥的脸颊,耐心地拍哄,嘱咐她不要打扰妈妈休息。

    时闻自幼受宠,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。

    否则后来她也不会随随便便背上小背包,塞进去几张钞票跟一碗草莓,就跟那个中文都不会讲几句的臭脸朋友Lawrence一起离家出走。

    时鹤林谈生意迟归家的夜晚,时闻常常会央着女佣阿姨保密,把与她同岁的陪伴犬留在门口,独自偷溜进妈妈房间里。

    有时妈妈吃过药睡了,她就乖乖趴在床边守着,直到听见楼下传来引擎声,才急急忙忙拽着小熊玩偶,和小狗一起跑回自己卧室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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