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屠令: 40-5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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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怎就恰似神仙不羡仙了?倘若一人无忧无虑了三十载,一人凄凄惨惨了三百年,谁去羡慕谁呢?

    原来长寿与否并不看切实数字,而看心性。

    若是无事挂心头,便是俗世小神仙;若是苦大仇深,岁比山川亦枉然。

    游扶桑自认是后者。

    她这一生绝对算不得快乐的,少吉多凶,无亲无友无爱人,也许从出生那一刻时辰里就写了天煞孤星四个字,注定了此生颠沛不堪。

    也许是因此,母父才把她丢掉,江水把她送到扶桑之地,凶兽几乎吞噬她,浮屠魔气附身于她。

    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
    那么潦潦草草随便结束,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
    ——可是真的陷入死亡那一刻,魔纹如锋利藤蔓刺入她胸膛,全身血液极速逆流冲破经脉屏障,那一刻她痛如命绝,恨不得顷刻消散,却还是想,“原来,我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死掉的。”

    游扶桑曾以为是世人太短寿所以求长生,而她早已看过大千世界,到达过那样高的山巅,那样深入的水潭,于是可以跨越这类妄念和迷思;她以为自己不贪生,也不怕死。

    原来,这些不过“她以为”。

    原来,她也想活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好长又好乱的一场梦。梦里三千世,大梦有鸣蝉。

    风尽声希,刀光剑影血光横天,有人惊叫有人喝彩,火光淋漓。

    人死不过头点地。

    尔后是无尽的沉睡,无尽的沉默。

    无尽的梦境。

    梦里她早就忘了姓甚名谁了,潜意识里自认是蓬莱一株仙草。

    缘何是蓬莱?缘何是仙草?

    她也不晓得,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此生与蓬莱是否有什么牵连或孽缘。她想,也许梦就是这般无厘头,只管做去就好。

    大多时候是一株仙草,集天地灵气长大——梦做到这里又停下了,忽然问自己,是不是太自信了?凭什么天地灵气都聚集在她这株小小草苗呢?

    很快有一个声音回道:因为这是你的梦,你可以在梦里拥有一切。

    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将梦继续做下去。

    这是我的梦,我可以在梦中拥有一切,这么想着却又犯了愁:她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。她记得自己曾万人之上,拥戴她的人曾有整座城池那样多,但在梦中那些人的面貌那样模糊,她看不清她们的真实面容;她记起自己有师二三,友二三,但孤灯暗影下又常常只是一个人。

    她习惯了独处,旁人接近反而是打扰。

    但有一个人是例外。

    那人很爱缠着她,手紧紧扣住她手腕,脸颊软软地贴在她肩头,亲近自来熟。

    她曾经很喜欢这个人。

    不过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。

    俗世三千,生一回死一回,再辉煌的成就也消弭,再深痛的爱慕也淡然,痛哭淬成哀乐两忘,苦水散成白汤。

    该忘的总要忘却的。

    她于是想,我好像什么都缺少,孤零零一个人;同时却什么也不想要。

    一个人足矣。

    思索不出个所以然,混混沌沌又睡过去。再次醒来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后,迷朦的梦境里陡然有别人了。

    十分陌生,也许是个医师,手法绝对算不上温柔,暴力地往她嘴里灌药,尝不出味道,觉不出冷暖,只觉得快被这些汤药淹没了。

    ——然后那人说:“真是糟糕,血怎么变成青色的了?”

    声音非常陌生,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。

    又想:为什么血液会变成青色的?难道我真的不是人,真的变成了一株草了?

    她于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经脉如藤蔓般生长,带着空山新雨的气息。

    原来是恢复听觉、触觉和嗅觉了,她想,可惜口不能言目不能视,仍是与外界隔绝了。

    在某一个鸣蝉的夏夜,她忽而四肢有了知觉,能觉察冷暖,甚至能微微动作起来,她于是伸出手,手指揪住一片不知是床帷还是衣襟的布料,緂麻索缕,并非什么名贵绫罗。

    耳边发出品铃乓啷的刺耳声响,似是打翻了什么东西,有人失声问:“你醒了?”

    她是谁?

    游扶桑很努力地想看清她,视野却久久不能清晰,始终有一层白纱包裹着,灯火葳蕤不明晰。

    “别抓!”医师握住她手腕,解释道,“你眼上裹了纱布,还有许多草药冷敷,你的双眼曾被火灼烧过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眼睛可是人最脆弱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你是谁?

    游扶桑手脚有知觉,却还是没力气,发不出声音,想问什么也全然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周蕴,”那人看出她慌张,自曝了名姓,“我是周蕴。”

    周蕴是谁?

    游扶桑根本想不起来,便感觉对方又搀扶着她躺下,“别乱动,我不想白救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强硬地把游扶桑摁在床上,刷的一下把灯熄灭,然后,人走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游扶桑发现自己可以说话,是在某一日傍晚,彼时天边火烧云,蓬莱雨后新风穿堂而过,似乎把天边那些红彤彤的云也吹近了一些。

    当然这些游扶桑都看不见。

    她只是听见有人拿着珠算盘在她耳边算账,珠子噼里啪啦响,似敲打在她耳膜上,十分令人烦躁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吐出半个不成音节的字,又废了十八牛四虎之力说出:

    “拿开!”

    噼里啪啦打算盘的人愣了下,佯作一声惊讶:“哦哟,好凶哦!”

    游扶桑浑浑噩噩坐起来,脑袋一团浆糊,眼前还蒙着轻纱,周蕴问她:“还记得什么吗?”

    游扶桑又反问:“我该记得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游扶桑深吸一口气,口中囫囵转着三个字眼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终于她道: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真失忆了,还是懒得回忆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救了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游扶桑头晕,“这个知道。”

    周蕴于是道:“故人所托。亦是医者职责,不必言谢。”

    游扶桑从善如流哦了一声,坐在榻上,真就不说谢谢了。

    周蕴看着她:“然后,你欠我很多钱。”

    “救你是故人所托,我不好太苛待你。你伤得极重,我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,”周蕴提起算盘,“重塑你躯体的部分是我与椿木合力,她为主力,不打算向你讨要辛苦费,那我也不多说。”

    椿木又是谁?

    游扶桑有些晕,睡太久脑子不太灵清。

    周蕴再道,“不过我为你看病养伤,则是另外的价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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