谪宦: 9、弦凝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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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深深宫邸灯火通明,黑压压的瓦檐下,红漆大门虚虚掩着。

    这一处宫里头难得的好居所内,惨白的窗户纸上,映着盏盏鬼火似的灯影跳动,从内堂传出断断续续的声响。是人声,却没有增添多少人气。

    云卿安熟稔地越过守夜的宫女,行至内堂门口处站定,唤了声“义父”,也不待里头反应,便极为自然地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他到魏玠这里来时是随意的,义父不会怪罪,便也就谈不得唐突不唐突。

    可是这回,多少是有点意外。

    屋内的地龙却是燎得正旺,将摆设的黑漆带雕花六角桌都渲染成暖烘烘的黄色。

    “不甘呐老祖宗,您可一定要替小的做主……督主!”

    一裹着藏青色曳衫的太监跪在地上哭诉着,冷不防听到声响,看向来人时,脸上现出一抹难堪的神色来。

    云卿安只淡漠地瞅他一眼便将视线投向一旁,神色恭敬有加。

    一位佝偻瘦小的老人,头发没有一丝凌乱,根根银丝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他正坐在一张浮雕博古纹饰太师椅上,支着肘撑着桌面,半阖了眼。在那下陷的眼窝里,青黑色的眼皮微微耷拉。

    慈祥温和得像一尊佛。

    可他不是佛,是魏玠。

    “卿安来了。”魏玠缓缓睁开眼,嗓音像石头缝中磨出的线绳又细又哑,却温和,“过来,坐这。”

    “是,义父。”云卿安低眉敛目,绕过跪在地上的人来到旁边的另一张椅上,与魏玠并列而坐。

    仍跪着的魏拾眼神偷偷往上瞟着,阴损的眼中不无嫉愤。

    他本是贱奴出身,为讨好魏掌印巴巴把自个儿姓给改了,结果魏玠压根不拿着正眼瞧他,在他百般讨好之下,只松口认他当孙子。

    可凭什么,他好歹如今成了御马监的主事,又掌管四卫营,不说与东厂督主云卿安平起平坐,怎么也不至于……

    魏拾咬牙,紧接着先前的话题哭诉:“小的奉皇命传旨至朔北,不受礼待反受尽屈辱,这司马氏这般狂妄,岂非不将您放在眼里?这口气如何忍得……”

    出现这样的情况倒不奇怪。

    前线军将誓死作战,却在这节骨眼上收到欲降求和的旨意,心中的激愤可想而知,故而对魏拾的态度绝对好不了。

    “是吗?本督尚不知有此事,小魏公公不妨详细说来听听。”云卿安对此心知肚明,却是似笑非笑道。

    魏拾气得一噎,却见魏玠在这时终于是睁眼瞧了他。

    他迅速收了怨色,低头盯着膝盖。

    在朔北军营时的记忆渐渐清晰,司马厝手中掷出的银枪堪堪贴脸擦过他,将他衣衫连同整个人钉在地面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其后他更是被众兵卒推搡着,差点掉进军营粪坑。

    魏拾至今仍气愤难平,但一想到司马厝冷漠的眼又抑制不住地双股打颤,道:“奴……奴不敢说。”

    “呸!不中用的东西,话都说不利索,让你说你就说。”魏玠面色不虞唾弃道,脚下一用力踩得椅沿咯吱响。

    响得魏拾眼前发虚,他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般,仰头悲愤道:

    “长宁侯眼高于顶,自是将咱等视作下贱之物。他指着咱鼻子大骂说‘没后代的魏老狗是怕没人给自个儿养老送终,这才养了这些货色,前拥后簇地搁这作威作福……’”

    “砰——”

    魏玠坐着的椅凳处不尴不尬地陷了下去,其底下的一小截木头早就朽了,又在方才被巨力一踏彻底报废,登时就贴着地面飞了出去。

    刮得魏拾缩回了手,他哀戚道:“小的所言非虚,也正因记挂老祖宗您,这才气愤难平!”

    云卿安搀扶着魏玠从椅上站起,并不做声。

    “岂有此理!”

    魏玠气得跳脚,枯瘦的手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,在云卿安给他抚背后才略平了喘息,冷笑道:“到底是不经事的狼崽子,没了爹娘在朔边野没边了,这是还没挨过澧都的磨,也亏得他敢骂到咱家头上来!”

    他复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魏拾骂道:

    “还有你这不成气候的,丢尽颜面。像咱家这等人到哪不是被人摁在脚底下踩,偏生还就得自个儿把腰杆子挺起来,还能指望着冲你吐唾沫的人扶你起来不成?受委屈了自个千倍讨回去,上这哭诉也不臊!”

    魏拾磕巴着告饶,朦胧中瞥见云卿安脚下的衣摆,在闷热的房中无风自动。

    清冷冷的看客,洁无纤尘。

    云卿安只是听,分外安静。

    他搀着的这位老人并没有多老,却像一块陈旧的雕塑,冷藏在这间腐朽的黄金屋内日复一日地与他对视着。

    他看不到人,却看到了他自己。

    一道遥不可及的青羽箭破风声,却将这静室都给搅碎了。

    ——没后代的魏老狗养了这堆货色来作威作福。

    这可是把他给骂进去了。

    他倒宁愿这当真是那人说出来的话。

    衣服已然换过,脖颈的痛却火辣辣的,像被铁索烙着。

    云卿安只轻叹,微笑道:“晚寝无益,我扶义父安歇。”

    魏玠回了首,展眉点头。

    云卿安搀着魏玠在临出门时,复又状若关切道:“小魏公公喉疾若是犯了,还是当心养着,好歹把话说得像样些。”

    魏拾恶狠狠地转脸去瞪,却只见那一角衣摆,明已静止不动却被强带着移去。

    他看不到云卿安的神情,却想到了青苔上被打湿的墨迹。

    阴阴的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魏玠被扶着卧躺到床榻上,浑浊的眼望着寝房顶梁久久不语。

    云卿安静默地立在一边把灯捻了。

    灯芯由黄变白,刹那间房中又是一片黑,却与原先并无多少区别。

    魏玠眸光却亮了亮,开口道:“卿安,去,把你那日给我折的银杏枝取来。”

    云卿安回道:“义父若要,我改日折枝新的就是,原先的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枝叶晾了几日早该枯了,更何况是收在柜匣里,没准都被虫啃了。

    “那你去取新的自己留着,添添绿意生气总是好的,至于旧的,义父替你收着。”魏玠将身子微微往边上靠了靠,和蔼道,“你也该多出去走走,犯不着跟我一老人家躲在屋里,又不是见不得人。”

    云卿安妥协似地说:“改日天好了,我带义父去外边逛逛。”

    魏玠突然发出一阵大笑,笑得咳嗽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。

    又如寂夜里的枭落了地,抖抖湿黑的毛发出似喜似悲的咽声在空旷中回荡,惊了这丑时更漏。

    云卿安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脚,说:“颜老此次不惜在朝上自请致仕以示决意,实是迫得义父被动了些,借着病假的由头等过了这阵子即可,皇上总是念旧的。”

    魏玠阴笑道:“可不就是?这种人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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